變魚記
那天大概是我人生中最奇妙的一天了。
那天早上醒來，我變成一條魚。
自從上個月去寵物店買了一條孔雀魚後，那條魚每天都會輕柔地抖動牠絲綢般薄而細緻的尾鰭，緩緩地游過腦海。深夜，水草用葉片將我捲入藍色的夢境，混雜著些許腥臭，朦朧中，我和那條曵著熾焰長袍的孔雀魚一齊吸氣、呼氣。也許，那天說不定只是夢到變成一條魚，而沒有真的變成一條魚罷。
那天一早，睜開眼睛，映在眼前的是一大片碧綠且透光的物體。我以為那只是窗簾掉到臉上來。但是，窗簾怎麼會透光呢？而且我的窗簾是黃綠色的，那這是…我撥開它，後面又有一片，再撥，還有一片。這是什麼？而房間也莫名其妙地變得涼爽。昨晚挺熱的，我也沒有開冷氣。發生什麼事了？我用力扯開綠色的物體，衝了出去……「叩」地一聲，疼痛竄進腦袋。可是，前方並沒有什麼東西啊。我瞇起眼瞧，隱隱地，有條和我差不多大的孔雀魚也正盯著我。我張開雙臂，「吼」地對牠叫；牠也張開雙鰭，作勢威嚇。我嚇地往後跳；牠也倏地向後游。我定神，動動右手，牠動動右鰭；揮揮左手，牠鼓動左鰭。我轉過身來，哇！我的屁股怎麼長了條鮮紅的怪東西？我怎麼了？那魚跟著轉身，也望著牠的尾鰭。
這時劇震襲來，一個碩大的巨人遠遠走近，坐到我的面前，操著低沉的聲音道：「早安啊！小魚。」接著按了一旁的檯燈扭，拿起書本閱讀。那巨人是誰？很眼熟，又似乎記不得。不過……穿著的服飾和我一樣。咦？髮型跟我前兩天剪得幾乎相同。他也有戴眼鏡，怎麼連鏡架上的刮痕都和我的如此相近？再瞧瞧桌上的擺設，與我的桌子簡直是一個模一個樣。那巨人……不就是我嗎？而我……變成了我養的魚？前面這隻孔雀魚……就是我嗎？
靈魂不可能同時出現在兩個地方，我推測，我也不敢確定其真實性，那一天是不是夢我也搞不清楚了。
我漫游在魚缸周圍。這缸其實有點小，但擺設十分精緻，我笑了笑，這裡是我設計的。我游到那株最大的水草前，那兒好像有個用石子蓋的小洞穴，果真和我記的沒錯。我躲了進去，一股溫馨自心底一蕩。小巧玲瓏的石房，魚兒必會喜歡。
這裡好美，穿梭在水草、石頭間的時候，我想。魚缸的設計概念仿照公園。水草一帶像大樹群，有一小塊空地製造草皮的效果，奇形怪狀的貝殼、珊瑚礁堆起來當作遊樂區。相信魚兒會了解我的苦心，快樂地生活。然而，我卻成了我自己的小魚。
望著巨大的自己正閱讀書籍，不知讀到哪個部分了？巨人闔上書本，看著我，將雙手伸來捧住魚缸，把臉貼在玻璃上盯著我，額頭和鼻子被壓得扁扁的。他說：「我們來玩吧！」然後猛力搖晃魚缸。
平常無聊、手上又沒有什麼可以把玩的時候，我會上下搖動魚缸。媽也常就這樣罵我。她又不是魚，怎麼知道牠不舒服呢？
眼前的景物模糊了。巨人的嘴逐漸張大，他的臉變成了小丑般逗趣又詭譎的面貌，刺耳的瘋狂的碎裂的笑，伴隨著水草和石頭牽著我跳舞。我在旋轉。我在旋轉？我在旋轉！瓶口朝下，瓶底朝上，激起的水流放肆，世界正顛倒。媽錯了，搖晃魚缸是歡愉的泉源！我不累，我要繼續。我還在旋轉。色彩漸漸被壓縮成一條線，終至黑暗……。
我醒了過來。那時似乎是暈了，體力透支而睡了。我緩緩地起身四處游游。這裡亂極了，水草捲在一起，草皮被掀開，石頭東倒西歪。現在依然有些暈眩，景物在旋扭著。那時還以為是我在翻轉，真可笑！
巨人坐在位子上。這樣凝視著自己，頓時覺得我好帥氣。英俊的坐姿、結實的胸膛和俊俏的臉蛋。我真帥氣。而後馬上取笑自己，怎麼會有這種無聊的想法？比剛才更愚蠢！
游了一會兒，便覺無趣。我有點想變回人類，回到原本的生活裡，看小說或打打球。這缸和外面的世界比起來小太多了，小太多了！下意識地，我將頭靠在玻璃上，左左右右快速游動。我記得，曾經魚兒也做過同樣的動作，我卻不知道牠為何這樣做，只因為很可愛而哈哈大笑。莫非……這缸真的太小了？
巨人瞥見我，照例大笑。起初我有點生氣，但後來，我的腦海裡萌生了個想法，隨著我的動作加快，那想法成了棵大樹，心房突然一緊。牠這樣做，不是因魚缸太小想出去，而是為了逗我笑！原來是這麼回事！不惜花費體力和被屈辱的心情，只為取悅主人！我流淚了，晶瑩的水珠和著身旁的水，靜靜地漂走了。原來我的寵物是如此地深愛我、尊敬我。是的，從今日起，我會更加保護牠、照顧牠，給他更多美味的食物、搖晃和愛。那時，我發誓。含著淚和感謝，我躺在礁石上睡著了。
再次醒來起身，望望窗外的天空，絢美的橙色璀璨，雲霞爛布。吃飯時間到。巨人倒了些飼料，我游過去吃。魚飼料原來這麼美味！用罷，我漫游著。一天當中不會很餓，直到黃昏才想吃飯。飼料餵得剛剛好，八分飽，和我期望的一樣。
房間暗了。明天，還會繼續孔雀魚的生活嗎？或是變回人類？如果仍舊是條魚，那要持續多久呢？家人會發現真正的我不見了嗎？朋友會覺得我變了個樣嗎？若真是如此，那怎麼辦？睏意湧上身體，也湧上心頭。石塊當枕，我入眠了……。
其實，我不必擔心任何事。隔天一早，我從床上醒來。這一切是夢嗎？還是真的？我也搞不清楚了。在這之後，我更常搖晃魚缸了，雖然也更常被媽責罵，但我不得不這樣做，因為，這是我唯一可以回報魚兒的方法。
有時，我會想起這件怪事，而一直有個令我費解的部分。我的靈魂進入孔雀魚的身體，那孔雀魚的靈魂在哪裡呢？是進入了我的身體嗎？還是牠仍然存在於自己的軀體內，引導著我做些什麼事情嗎？不過，我都沒有多想，我不是那條魚，永遠不會知道答案。
然而，我曾經變成了一條魚。無庸置疑的，魚的感受我都體會到了。牠的生活多采多姿，即使偶爾有些無趣，我仍希冀能夠再回到魚缸裡一天，一個星期，甚至是一個月－－就算我覺得是不可能的了。我嚮往那清澈的水、柔軟的水草和刺鼻的腥臭。現在看著魚兒悠游，我不禁笑了笑。
後來有一天黃昏，粉紅雲彩的黃昏，燕子們急於返巢的黃昏，我做了件傻事。我把魚飼料倒進口裡，嚼了嚼。
其實，頗好吃的。
然後，天全黑了，明月升起。
留言列表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