錯過 蔡曼宣
1
「說真的，妳到底當自己是太后還是總統夫人啊?好像一點都不能受到冒犯一樣。跟妳說啦!人家周美青都沒那麼大的架子!」我覺得我真是勇敢，有哪個人敢在盛怒的老媽面前這樣說話的嗎?況且我還為自己講完話的那個不屑表情沾沾自喜呢!
眼前的老媽已氣到整張臉脹成了醬豬肝色，一隻手哆嗦的指著我，卻講不出話來。於是我乘勝追擊，繼續連珠砲彈似的發出更惡毒的話：「妳看!語塞了吧!自己也無法反駁我說的話嘛! 只是一句『巫婆』有甚麼大不了的，反正我說的也是實話啊!承認吧……」
「夠了!妳給我閉嘴!」老媽終於恢復神智了。「天哪!我怎麼會生出妳這種不孝的女兒，我上輩子到底造了什麼孽啊……」老媽的「自憐自艾」可是洋洋灑灑一大篇的，我微微閉上眼，情知她等一下知道肺腑之言打動不了我，就會使出她的殺手鐧，那對我是很有用的。
或許我該早早避開，畢竟我一點都不想讓巫婆看見我軟弱的樣子，但是太多太多的爭執，我已經受夠了。今天，我只想自虐，所以，我耐心的等著那痛苦到來。
老媽的演講不再快速的進行，肯定是詞窮了，「快了快了!」我心想。我偷瞄了一眼不遠處的老爸，他正一臉懷疑的瞪著我。他一定覺得我今天吃錯藥了，竟然沒逃。我轉移視線，不理他。
老媽這時似乎講完了，卻兩眼放光。我趕緊使自己平靜，等待著那強烈的不平靜來擾亂我的心神。她的嘴角牽起一抹冷酷的笑，終於開砲：「妳還記不記得有一個小女孩，嗯?就是妳那個天真無邪的小妹妹。妳知道嗎?如果是她，肯定不會對父母這麼頂嘴的，她那麼善良……」
我原本預知會有一連串的痛苦，但是，竟然沒有?「原來我可以免疫。」我鬆了口氣。然而，下一秒，我知道，我一定是痛到麻痺了。因為她見我沒反應，又來下一波攻擊。
「如果不是妳!如果不是妳的自私，她就不會離開我了!妳這個惡魔!惡魔!」霎時，一連串黑暗的記憶自腦海一閃即逝，強烈的自責又再次折磨我的身體，我痛苦的抱著頭，跌跌撞撞的奔回房間……
2
我無力的臥倒在床，數不清的夢魘重複吞噬著我的心靈，雖然竭力抵抗，然而睜眼所見卻是更深層的黑暗。
我又回到了那個夢境。
我和妹妹坐在箱型車裡，爸比媽咪下車買東西了。我睜大眼睛注意著四周，謹遵媽咪的告誡：「保護妹妹，注意安全。」這時，若孟─就是我妹妹─碰碰我，「怎樣啦?」我回頭，她一臉興奮的指指窗外。
我隨著她的視線向外望，一個畫濃妝的女人正走在對面的馬路上。但是若孟才不會對一個女人感興趣，她雙眼發光的目標是女人手中的那隻鬥牛犬。
「不會吧……妳覺得那隻醜不拉機的狗很可愛?!」我一臉不可置信的瞪著她。「對啊!怎樣?我還想摸摸牠呢!」她一臉不服氣。「拜託!牠流口水耶!」我還在說服。「妳太過分……」「噓。」我打斷她。「怎麼……」「噓!」透過我的眼神，她也看向窗外。畫濃妝的女人正朝我們走來。若孟興奮的貼到窗戶上，但是我卻直覺的感受到不祥。
「叩!叩!叩!」女人輕敲著窗戶。她蠕動著雙唇，似乎是要我打開車窗。我搖搖頭。她先是困惑的看著我，接著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。她自包包拿出筆和紙，寫了一會兒，遞到窗前。
紙條上寫著：「我是妳們母親的朋友，想跟妳們聊聊，還有如果妳的妹妹想摸摸我的狗，也很歡迎。」她一定是看到若孟的渴望了，因為她現在正期待的看著我。我猶豫了一下。窗外，女人試著擺出她最最親切的表情。
我瞄了瞄若孟，「好吧!」我讓步了。
我困難的爬到了前座，按下按鈕，搖下了車窗。接著，就像慢動作似的，一聲尖叫響起，女人露出猙獰的笑，噩夢開始，一切都太遲了……
「姐姐!」淒厲的尖叫迴盪在耳畔，等我回過神，女人已抓著若孟揚長而去。我緊張的爬下車，「若孟!若孟!」我的聲音已經沙啞。
爸比媽咪衝出賣場，一臉驚恐。爸比迅速跳上車，飛也似的趕去追歹徒。我茫然的望著前方。
「啪!」清脆的聲響，我的臉頰迅速腫起一個紅紅的掌痕，媽咪眼中的怒火如欲噴發。我只覺得眼冒金星，最後一個念頭是：「媽咪從沒打過我……」
3
一睜眼，天空已泛出魚肚白，自窗外射進的兩三戶斜斜的陽光映入眼簾，突然出現的明亮刺的我雙眼微瞇，我只好轉頭去注視一旁悠閒的雲。眼前的景象其實是十分不錯的了，但是我卻沒來由的感到不安。或許罪惡的人都是如此吧!看到美好的景象，只會加深他們的自責。
我甩甩頭，希望甩掉一早的煩悶。
我坐到書桌前。昨天的夢境攪的我心神不寧，現在我最需要的就是一個可以和他說心事的知心朋友。但是到哪裡找呢?我可是孤獨一匹狼啊!
我的視線瞥到桌上的筆電。……電腦……嗯……啊!我拍拍腦袋。我怎麼就忘了聊天室呢?不但可以聊心事，而且彼此見不到面，不怕秘密外流!多聰明的做法!
我馬上喜孜孜的登入電腦，搜尋到了同學口中最「夯」的聊天室。我在取暱稱時猶豫了許久，我不願暴露自己的真名。於是思前想後，我決定用自己的名字，再加以顛倒。
我將游標慢慢往下移，檢視著每個暱稱，想找到一個女孩當朋友。但是我卻越看越無奈，因為……我的游標正點在一個叫「別點我」的暱稱上，害我不知所措的趕緊移開游標。這什麼暱稱啊?真是!
直到我快失去耐性時，一個名字讓我眼睛一亮。孟若?不就是妹妹的名字顛倒嗎?天哪!真是太詭異了……
我想，這個人說不定和我有些因緣……
我敲她了。
箏如：『嗨~』
幾秒鐘後，她回話了。
孟若：『??』
箏如：『呃……我想跟妳交個朋友。』
孟若：『!!』
我心中直喊不妙，她可能溝通有問題……
箏如：『可以嗎?』
孟若：『> o <』
這應該是同意我們是朋友了吧?我有點無奈。
箏如：『那……我先介紹一下自己好了!』
孟若：『*0*』
天啊!這是什麼意思啊?我真的無法了解我的新朋友到底在想什麼。不過算了，我還是繼續聊我的好了……
箏如：『我是女性，就讀大學三年級，最喜歡吃喝玩樂~想找朋友是因為……我需要一個可以讓我分享心事的人!』我有點遲疑的敲出了最後一句話。
我靜靜等待她的回覆。
孟若：『1一樣、2大一、3一樣、4我可以嗎?』
蛤?這是麼啊?我的眼睛現在瞪得比牛鈴還大。但是在我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之下，我才知道……她簡直懶到了一個極致!竟然用簡答題……我徹底無言。
等等!她最後回答「我可以嗎?」，是想當那個讓我分享心事的朋友嗎?我突然打從心底湧出莫名的感動，突然覺得彼此的距離好近好近。
但是，讓我覺得她很親切的原因還有一個……如果我妹妹還活著，她今年也是一樣的年紀。
4
已經和新朋友熟稔了。經過多次的聊天，彼此已經很熟悉。但是，上次和她吐露妹妹的故事，她卻突然下線。為什麼?不是說要當讓我分享心事的好朋友嗎?我真的不明白。
我決定問個清楚。立刻上線後，好險，她也在線。我發了個哭臉給她。
孟若：『??』她似乎不知道為什麼我用這表情。
箏如：『妳上次怎麼突然下線?』我單刀直入的問。
好一陣子沉默。莫名的不安。
孟若：『妳想知道?』
箏如：『說吧。』
又是沉默。我有種預感，我會聽到不得了的消息。
孟若：『其實……』
十分鐘後，我確實震驚到無法動彈。
因為……她……在幼年時也曾被擄走，雖然被警察救回來，卻有腦震盪的現象，甚至間接造成了失憶症，無法查知她的父母……於是被送往孤兒院，輾轉被一對老夫婦領養。
因此每次和她在線上聊天，她給的回覆都是如此簡短，因為即使是在網路上，她還是會對陌生人懐有戒懼。
這次是她第一次嘗試網路聊天室，因為希望藉由一位看不見的朋友，幫助自己走出恐懼。
然而，這真是我所驚訝的嗎?不!更讓我驚懼的是……
她的遭遇和妹妹完全相同。
但是，唯一的不同是，我妹妹已經死了，而她，還活著。
5
若孟真的死了嗎?
我細細回想十三年前的往事，那場葬禮……那具小小的棺木……並沒有妹妹的遺體，那是具空的棺木。警察始終沒有偵破此案，只將若孟列為失蹤人口，但是全家寧可相信，她，已經成為天使了。
若孟真的死了嗎?還是她……就是她……?
我已無法冷靜，妹妹說不定還活著!
我迅速丟了個訊息給她，接著，屏息等待，就只是等待。我知道現在要求見面是嫌太早了些，但是興奮吞噬了我。
我必須確認。
然而……出乎意料的，她同意了?
我眨了眨眼。
忐忑不安的的踏進咖啡廳，一眼就望見綁著馬尾，穿著卡其長褲、米白上衣的女孩，喝著一杯卡布奇諾?我想。她兩眼專注的看著前方，也不知道在想什麼。兩隻手糾纏在一塊，或許是緊張吧!但這動作卻引起我一陣熟悉。
我信步走向前，她疑惑的抬頭，我對上了一雙清澈的眸子。她恍然大悟，「妳就是箏如，對吧?」我微微頷首，莞爾一笑。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她的聲音，又輕又柔，卻使我一瞬間胃海翻騰。
我在她對面的位置坐下，她似乎很靦腆，低著頭不敢說話。我只好先開口：「妳就住在這附近吧!」細不可聞的一聲「嗯!」回應了我。「那……以後可以常見面囉!」還是一樣的回應。
我不知道該接什麼話題，只能保持沉默。「妳是不是覺得我很無聊?」「耶?」我嚇了一跳。「妳其實可以不用勉強和我聊天的。」她的神情很受傷。
「不!不!不!其實我很懷念我的妹妹，不如妳當我的乾妹妹好了!妳可以叫我……」我知道把名字告訴網友是一件很危險的事，但是直覺告訴我，我該把我的名字說出來。「妳可以叫我如箏姐姐!」
「什麼!這名字……」她一臉痛苦的閉上眼。「怎麼了?」我的心一跳。「這名字經常在我腦海裡浮現，我是因為妳的暱稱跟這名字很相似才和妳當朋友。所以妳真的叫如箏?」她的表情有些莫測。「妳不是失憶過?」她皺起眉，沉默。
一會兒，她又開口：「妳是誰?」我端詳著她，試圖找出一些若孟的痕跡。「那妳又是誰?」我反問。「我什麼也不記得了。」她乾脆的回答。這下換我皺眉。
這時，我靈機一動，伸出兩隻手，平放在桌上，期待的看著她。「妳在做什麼?」她瞪著我的手。「沒事。」我的臉一垮，迅速回到原來的姿勢。她不知道我和若孟發明的小遊戲，她會是我妹妹嗎?我開始懷疑我的自信。她或許真的只是另一個和若孟一樣可憐的女孩。
但是……剛才的熟悉感又該做何解釋?
6
一次又一次的見面，沒有任何蛛絲馬跡。沒有發現她從小佩戴的護身符，也不曾聽她談論到任何關於兒時的記憶。我真的快要相信自己是想妹妹想瘋了，才會費盡心思去懷疑一個毫不相關的人。
然而，心底深處，卻有個聲音，催促著我調查她，而我照辦。
但是……沒多少時間了。
再過幾天，不!確切的說，就是後天，她要出國留學。
我想我只剩下最後一次機會。
我得賭上全部。
老地方。還是那個咖啡廳。還是一眼就看見梳馬尾的女孩。但是今天的緊張實在無法和初次見面相比擬。
我記得一個知名導演說過：「每一次的演出都要當做最重要的一次，否則，你的表演沒有靈魂。」當時，身為戲劇系學生的我，反應是嗤之以鼻。 但是現實讓我體會到這句話的重要性，我已是冷汗直流。
如果等會兒我的演技有破綻，就會被當成瘋子；如果她根本不是我妹，那就白費力氣，重達千斤的失望就會落在我身上；而最後一個結果……儘管希望渺小，我還是決定嘗試。
我深深吸了口氣，舉步走向她。
我娓娓說出早熟記的道別詞，她不時露出感動的神情，心想戲該上場了。我的心驟如雷鼓：「所以，我要祝妳……」我悄悄瞧了她一眼，她陷入分離的沉思，很好……就是現在!
我翻身倒臥在椅背上，雙眼緊閉，做出快休克的模樣。而她驚嚇的站在一旁，漸漸的 我發覺我的呼吸真有些不聽使喚，甚至有些急促。天啊!我不會弄假成真了吧……
這下，我是真的感到暈眩了，眼前的景物開始扭曲。耳邊聽到她大聲的請人打119，接著，執起我的手，開始在我的手心不停的畫圓。我微微一笑，沉入無盡的黑暗。
7
我微微張開眼睛，還是昏昏沉沉的。四周有些雜音，幾個護士在走道上來回穿梭，這一定是急診室。我把頭偏了偏，病床邊的她馬上湊過來觀察我。
我捉住她的手，虛弱的笑笑：「別擔心，我已經沒事了，若孟……」我刻意叫喚她的名字。她的身軀倏然一震，顫抖的問：「妳剛才叫我什麼?」「若孟，陳若孟。我是妳的親姐姐。」
她猛然甩開我的手，瞪著我道：「我怎麼知道妳是不是再騙我?」我疲倦的回答：「小時候每當我生病時你就會在我手心畫圓安撫我。妳剛才一直這麼做。」
她依舊警戒的看著我，雖然神色隱約放鬆，語氣卻仍然咄咄逼人：「那並不能證明什麼。」「那瀏海下的疤痕─那是妳五歲騎腳踏車跌傷的─又該怎麼說?」
她渾身顫抖，「我的疤痕……除了養父母之外沒人看過，我也不知道它是……怎麼來的……」她掀起瀏海，果然有個怵目驚心的傷痕。接著，她近乎崩潰，臉埋在雙手裡。「妳知道嗎?我有一大段記憶是空白的，我常常半夜做噩夢，真的好痛苦……」
「其實我第一次見到妳，就覺得很熟悉，姐姐，告訴我，告訴我一切，我要恢復記憶!」我的心在抽痛，我不忍心再看若孟受苦了。於是，我道出一切。
在聽自己的童年故事時，若孟幾乎全程抱著我，尤其在聽到綁架的過程，更不時會打冷顫。「都是我的錯。」我低聲向她說。
然而，回答我的是笑臉，「不!」
8
若孟走在最前頭，興奮的注視著櫥窗裡的模特兒，看她的樣子，大概是想一頭撞進櫥窗。我剛想開口取笑一番，只見她又將視線轉往別處，那裡是……
喔!又來了!我和老媽相視一笑，無奈的搖搖頭。別懷疑!我和老媽真的和好了。
事情是這樣的：找回若孟後，我自然不想再和老媽吵架，破壞家庭和諧，只是盡量不和老媽交談。沒想到某天下午，我正好要回房，她卻叫住了我。
起初，她沒有開口，只是沉默的盯著我。直到我被那眼神看得頭皮發麻，想直接轉身離開時，她開口了。
「如箏……對不起。」她的聲音是顫抖的。
「沒關係，我早就不在乎了。」我回答得非常急促，現在我只想逃離這個話題。我快步走向房間，卻在進房的那一剎那停住了腳步。
「妳認為是妳害若孟受苦的吧?妳一定覺得全家都怪罪你……」
「是又怎樣!」我毫不留情的打斷她的話，卻發現淚水悄悄的奪眶而出。為什麼?若孟已經回來了，為什麼要再次撕裂我的傷痛?
我跑進房間用力的甩上門。
有好一陣子的靜謐。
小小聲的，有人來到門外。
「如箏……」又是老媽。
「我沒有要刺激妳，我只是想道歉。」她的語氣帶著緊張。
停頓一、二秒後，「若孟的悲劇不是妳的錯。」她平靜的說。
什麼?!
「其實，應該是我的錯。如果我待在車上，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了。但是……」我驚疑不定的聽著，老媽會懺悔?
「我卻沒有盡到保護妳們的責任!」她十分激動，語氣也拔高許多。
「妳知道嗎?當我知道若孟被擄走時，沉重的悔恨壓垮了我，但是我卻反射性的選擇逃避，還卑鄙的……卑鄙的的說服自己……」她越發的歇斯底里。
「說服自己是妳的錯!」門外忽然沒了聲音。
我的心中五味雜陳，腦中還渾渾噩噩，但是我知道現在最重要的事就是
……
我輕輕打開門，老媽還跪在地上，臉頰滿是淚痕。我想扶她起來，她卻睜著紅通通的雙眼欲言又止：「妳……」
我露出微笑：「我原諒妳，媽!是真的!」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老媽的笑。
所以，事情就是這樣。
我將注意力轉回若孟身上，她正蹲在一間寵物店門口。她似乎對鬥牛犬情有獨鍾，而且一定要是流口水的鬥牛犬。
她已經在三年的治療下恢復記憶，我懷疑她怎麼不會怕鬥牛犬。
這個景象使我不安，但是我沒有制止。
此刻，她就活生生的在我眼前，這才是最重要的，不是嗎?
我微笑望著她的身影，突然有個念頭。
雖然我錯過了她許多年，再一次相逢，卻令我更加珍惜眼前的幸福。
是啊!沒有錯過，何以了解幸福的可貴?
留言列表
